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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福辉（右）与后生学者交谈。

学东说念主小传  

吴福辉（1939—2021），生于上海，祖籍浙江镇海。文学史家。197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语系现代文学专科读揣度生，1981年毕业，到中国现代文学馆职责。曾任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中国现代文学揣度会常务副会长等。著有《皆市漩流中的海派演义》、《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插图本）》、《沙汀传》、《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合著）等。

时光飞逝，驰名文学史家吴福辉先生离开咱们还是三年了。他是2021年春在加拿环球中过世的，当今提起笔来写这篇回忆，仍然相当悲恸骚女qq，目下尽是这位老同学的斑驳影子。

紧记他去加拿大之前一个月，我还去潘家园看望过他，那时他已患肠疾多年，越发衰瘦，正倾肠倒笼打理北京的屋子，准备去加拿大和女儿过。我说皆这把年龄了，还折腾？他解说了几句，即是苦笑，沉默。咱们又沿途去东四吃馆子，他胃口还挺好，意思又来了，说以后还会追思望望的。我想这怕是很难了。到加拿大以后，互相商酌就很少。咱们有一个同学微信群，老吴偶尔也会“冒泡”。我是不太看微信的，直到他物化后几天，才从“群”里知说念一些事。

他去加拿大后仍然肠病缠身，动过大手术1次、小手术3次，病况略有好转。2020年岁末，他过81岁诞辰那天，还照了一张相，是站在一个门框前面，两手交叉胸前，知晓的笑颜，似乎不像以前那样灿烂了。他还写了一首《自寿诗》，是发给老同学张中的：“八旬着手困卡城，遍叩新冠万户门。雪岭松直正二度，平屋笔闲又一春。窗前狗吠车马稀，月下兔奔星空千里。壁火如丝冬意暖，犹念旧日芳满庭。”这是老吴的绝笔？可想他在异乡是何等想念旧日旧事！咱们能感受到他的神志！

从1978年读揣度生启动，我和老吴结交了43年。如今他“超脱”远去三年了，我还能为老同学作念点什么？就写点笔墨吧。这两天把老吴送我的文章皆翻了翻，连络我方平时蕴蓄的感受与印象，“揣度”一下这位老兄。

一

吴福辉莫得上过大学，在鞍山十中高中毕业后，就留校教中学，教得很好，自后还“官”至指引主任。吴福辉是极灵巧的，念书好多也很杂。自后他回忆我方的“阅读史”，青少年时间就涉猎过古今中外多量文学名著。这种“量级”的平常阅读，培养了他的文学爱好，也培养了他的形象想维包括直观想维。他的艺术感受力很强，跟青少年技艺“无方针”的多量阅读，是关商酌的。我我方也有相通的教化，这种“漫羡而无所归心”的“杂览”所培养的感受和视线，不是科班锤真金不怕火所能达致的。“文学后生”的“杂览”经历，真的喜欢文学，不仅仅由于奇迹的需要而阅读，这些皆是吴福辉日后把文学揣度作为志业的精好意思基础。

吴福辉丰富的生活资格也投射并促进了他的揣度。他是浙江镇海东说念主，自小在上海长大。小学毕业时，父亲被调到东北去赞成工业建造，举家迁到鞍山，从此他就长作“关外东说念主”。他讲的是纯正清翠的东北话，若碰见上海老乡，立马又是一口纯正的沪语。他所写的各样笔墨，波及东北的并未几，倒是关联上海的，辍毫栖牍。可见，少小的上海生活顾虑，还是相当真切地烙迹在他的灵魂之中，因为自后持久鉴别上海，越发组成印象的热烈反差。吴福辉写过一篇《小巷深处是我家》，相当缜密清醒地回忆幼时在静安寺隔邻爱文义路四寿村家居的生活情形，连那种声响、气息似乎皆还能感受到。吴福辉自后读张爱玲，尽头关注的亦然张爱玲笔下老上海的生活情趣，还专门为此写过七八万字的“看张”——《旧时上海文化舆图》，什么居住、市井、店铺、饮食、服饰、文娱、茶场、婚典等，叙说中渗透着老吴浓浓的乡情，尽管这个“乡”是大上海的“城”。为什么自后老吴那么津津隽永揣度“海派文学”？为什么格外关注市民浅薄演义？跟他幼时的生活经历积淀以及自后因他乡移动而“放大”关联。皆说吴福辉是“南东说念主北相”，上海持久是他梦萦魂绕的家乡，也就成为他文学揣度的泉源。借用鲁迅《朝花夕拾》的话来说，老吴的许多揣度皆源于“挂家的诱骗”。

吴福辉幼时在上海的生活相比优裕，自后去了鞍山，在这个中等城市的郊区生活、上学、教书，同学大皆是矿工子弟或农民子弟。他因此感到过“落差”，但也因此而获益，他比许多从学校到学校的文学揣度者更躬行地感受到下层社会的生活情状。

老吴可爱开脱，情愫丰富，爱玩、爱吃、爱旅游、爱交友，爱保藏各样奇石，文学揣度只可说是他多种生活爱好中的一种，他能在其中得到专有的树立感和乐趣。北大中语系给吴福辉的唁电中称赞他“风清气正，机智多情，流而有节，惠学及东说念主”，我看是恰切的。老吴为东说念主忠厚、顺心、低调，这体当今他的揣度中，就是少量那种剑拔弩张的批判，也不太介意“真理”“价值”，但很能见出他对生活的存眷与意思。他揣度“海派”，揣度“市民浅薄文学”，皆侧新生活样貌和质感，进展出宽宏与贯通。

老吴还有一个后天不良的条目，那就是持久在中国现代文学馆职责。数十年中，他战争过好多第一手辛苦，相识和访谒过好多文艺界的元老和名家，可谓博物多闻，也变成了审好意思的各样性和生活化。他的好多文章皆是随心安定的，开脱放达的。如环球皆叫好的《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插图本）》，若莫得文学馆辛苦丰厚和他博物多闻的布景，惟恐是写不出来的。他果然以一东说念主之力完成这部巨著。此书采选了顺应他开脱个性的那种闲谈式结构，就如归拢位导游领着读者在现代文学“地舆”的各个边缘漫游和观赏，多的是史料、趣闻、细节。环球从未见过这么懒散而有趣的文学史，这是吴福辉的见效。

还有一丝尽头要说说，就是吴福辉的大多数文章不属于什么花样，也莫得资助，他就我方放开算作去作念。像《沙汀传》和《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插图本）》，皆是作念了四五年才完成。我曾写文章品评现今学界粗重而浮躁，是因为不少东说念主皆被花样和估计所牵绊，处于“花样化糊口”的情景。有些许题目真实我方有趣味的？不外是为了“中标”或者某些推行利益而操作斥逐。这一丝老吴就占了“低廉”，他的揣度基本上皆是“自选动作”，而并非估计内的“花样”。揣度吴福辉，以及吴福辉这一代学者，应当计议这个要素。

二

底下，再说说吴福辉的学术孝顺，我以为有四个方面很隆起，是会给自后者所记着的。

第一个孝顺，是参与筹建中国现代文学馆。吴福辉是揣度生毕业就被分派去筹建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那时现代文学馆八字还莫得一撇，他们先是在沙滩老北大红楼隔邻的地震棚上班。我听老吴说过，领先惟有4个东说念主，三个老同道，惟有吴福辉是“专科东说念主士”。自后经巴金号召、胡乔木和洽，借了紫竹院公园边上的万寿寺作念谋划的办公室，东说念主员也继续增多了杨犁、舒乙、刘麟、董炳月等。老吴住在古刹里，整天忙着访谒作者，收罗、抢救辛苦。有时我去看他，尽头是在夜晚，繁星精通，风声尖锐，破旧的院落格外孤独，老吴却很能静下来，一篇一篇地作念他的文章。那是他最忙的技艺，又是他的写稿岑岭期。凭着常识实力，自后老吴担任了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又兼任中国现代文学揣度会常务副会长、《中国现代文学揣度丛刊》主编，成了现代文坛最活跃的变装之一。文学馆自后也就搬到向阳区新居。老吴在文学馆一待就是30多年。不管文学馆、学会或丛刊，他皆是元老，孝顺是宽绰的。

我尽头要说说他刚去文学馆那几年，和杨犁等主编了一本《中国现代作者大辞典》，选编要点是新中国诞生之前的作者，共有708东说念主，每位作者皆有一个小传，附上作品的书目。那时从事现现代文学揣度的东说念主险些东说念主手一本，影响很大。当今年青的学者有时了解，转换绽开后现代文学揣度的回话，其实是从编“作者辞典”启动的。在吴福辉这本辞典之前，还是有北京言语学院安分编过《中国文学家辞典》，其中也收有好多现代作者。老吴这部辞典荟萃在现代作者，相当详备。这项职责险些从零启动，难度是很大的。以“辞典”的花样让一无数被诬告、埋没的作者从头得到评价，这自己就是“拨乱归正”。当今看来此书仅仅器具书，在其时其实功莫大焉。

吴福辉的第二个孝顺，是“海派文学”揣度。“海派”是一个宽绰的存在。它不是个主张相对一致的文学宗派，而是在上海这个大皆市畸形环境里产生的样貌多元而又炫夸出某些共同特色的文学潮水。20世纪30年代，文坛就有过“京派”“海派”之争，看管文学真理与说念德感的沈从文，曾把上海一些作者定名为“海派”，以为其特征是“名士才思”与“买卖竞买”相连络，致使把其时左翼的“立异松弛蒂克”文学也归入“海派”，自后还引起一段论战。沈从文是从“京派”的态度不雅看“海派”，有显然的偏颇，但他显然说出了其时存在“海派”这一事实。关联词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文学史对于“海派”根柢不提，八十年代最流行的文学史也皆莫得“海派”的位置。直到八十年代末，严家炎作念演义宗派揣度，第一次给“新嗅觉派”定名，并以专章论说，“海派”的一部分才成了“出土文物”被发掘出来。而吴福辉量力而为，险些也就在这个技艺启动了他对“海派”演义的专门揣度。他的《皆市漩流中的海派演义》就是第一部专门揣度“海派”文学的文章，学界还是有好多驳倒，这里就不张开议论了。吴福辉的“海派”文学揣度不见得最早，却是最为系统和全面的，况兼从他启动，“海派文学”这个名词就在文学史论著中“炉火纯青”了。

环球有时意志到在“海派”文学方面有更大影响的，是吴福辉为《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所写的相关部分。该书的1985年上海文艺版给了“新嗅觉派”和徐訏、无名氏的演义专门两节申报，并留意翼翼冠名“洋场演义”。到1998年该书作念了很大的矫正，就专门打出“海派演义”的技俩，给予专节申报。其中概述了“海派”演义平凡化与买卖化，过渡性地描摹皆市等特色，论及的作者除了新嗅觉派的施蛰存、刘呐鸥、穆时英，还有张资平、叶灵凤、曾虚白、禾金、黑婴等等。“海派”从此认真在文学史中占有一席地位，而这部分是吴福辉写的。自后关联“海派”文学的揣度多起来了，不错说是吴福辉带了这个头，他的“海派文学”揣度不但领民风之先，况兼于今仍然是这方面揣度的一个标杆。

吴福辉的第三个孝顺，是市民浅薄演义揣度。对于这方面揣度的大本营应当是苏州大学，范伯群先生是领军的东说念主物，最早号召把浅薄文学写进文学史。他的《中国近现代浅薄文学史》2000年出书。但1997年《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矫正时，就曾专门辟出三章来叙述“浅薄演义”，其中波及民国旧派演义、鸳鸯蝴蝶派、武侠演义等等。这是第一次把“浅薄演义”融入详细性的文学史，并予以一定的文学史地位。这部单干作是吴福辉承担的。2016年该书第三次矫正，转变好多，有些章节险些重写，其中改得最多的就是老吴写的“市民浅薄演义”三章。老吴下了很大功夫，他我方也很垂青，还把重写的三章收到他的《石斋语痕二集》中。我知说念好多安分使用这本课本时，大意不把“浅薄演义”纳入教学估计，但作为一本完满的现代文学史，“浅薄文学”的有机融入，吵嘴常热切的举措。其实这三章是很难写的。浅薄文学作品太多，要从中收受，还要加以驳倒，得下相当大的功夫。

吴福辉的第四方面孝顺，是提倡“大文学史”不雅，并尝试写成《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插图本）》。文学史是不错不停重写的，每一历史阶段皆可能也应该出现不同写法的文学史。十多年前，学界有过对于现代文学史写稿模式的反想，广大对以往文学史叙事神情暗示动怒：那就是常见的从“五四”前后启动，以时辰为“经”，文学与作者作品为“纬”，隆起代表性作者驳倒的模式。这种书写神情以教科书功能的计议为主，专门意外皆想写成文学的“正史”。这种“动怒”由于受到历史学界“新历史主义”的启发而引起新的瞎想，但愿在文学品评施行中突显文学与东说念主生、文学与历史、文学与权益话语等多种关系，由畴昔围绕单一“中心”的文学作品解构战略，转为多中心或者无中心的历史情景叙述。那时就出现对于文学史写法的多种遐想。诸如“文学生态说”（严家炎）、“雅俗双翅论”（范伯群）、“前卫与常态说”（陈想和）、“重绘文学舆图”（杨义）、“民国文学”（李怡等）等。这些想法角度各不交流，也皆有其合感性，问题是如何落实？操作起来不是那么简便的。于是就有吴福辉的果敢尝试，他很包容地提倡“大文学史”主见。他倡导“协力型”文学史，把文学史看作文化场域中多元共生的文学变化史。他还借用王瑶先生的说法，作念常识有两种法子，一种所以一个不雅点为主，如归拢张唱片转圈子，发出声息；另一种是叙述多个不雅点，发散型的，如同织毛衣，一针一针地织，再一块一块地连缀起来。吴福辉就采选“织毛衣”的办法，用三四年时辰写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插图本）》。

这部文学史让环球面庞一新，因为从未见过如斯结构，也从未见过如斯丰富的内容。文学作品的发表、出书、传播、收受，以及作者的糊口条目、移动、流动，社团宗派的活动等，完全囊括其中，一条一条叙述，一块一块铺陈，试图组成文学发生的“原生态”。加上丰富的辛苦枚举，名家逸闻的安插，年表、大事记的枚举，尽头是多量的插图，让东说念主读起来有点像逛博物馆。

这部文学史是“散点叙事”，去“中心”化，以及专门淡化作者作品的分析，读完以后似乎目迷五色，握不住要点，当然有它的偏颇，但毕竟是果敢的尝试，是一部有知晓特色的文学史，也不错说是对以往文学史写稿的一个骨子性的毁坏。

自后吴福辉还与一又友相助，编写过《中国现代文学纪年史》，以文学告白为痕迹，采选纪年的书话体来结构文学发展的历史头绪，为文学史的叙述与评价提供了新的角度，虽有趣，却驳杂琐碎，不得门径，未见得罢了所谓“全场地的立体的文学全景的成果”。不管如何，吴福辉“晚年变法”，不是坐而论说念，也很少在表面上与东说念主交锋，他就实干，以一东说念主之力适度去写，终于写成了“插图本”这部风物万千、相迎面子的“大文学史”。此书你也许不错挑出这个阿谁“不及”，却又读得趣味盎然，不得不佩服。

吴福辉是个坚实、超卓而低调的学者，他给现代文学揣度作出很大孝顺，自后者能从他的著述中获益甚多。他以82岁乐龄离开这个天下，是在大洋此岸，阿谁冰雪秘籍的地方谢世的，也照旧那么“低调”。据他的家属说，老吴是睡梦中猝发腹黑病过世的，可谓“善终”。对于咱们这些老同学来说，这些许也就有点宽慰吧。

（作者：温儒敏，系北京大学中语系教悔）

图片由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悔刘涛及吴福辉之女吴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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